第十章(上)-《四面八方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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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一瞬间,舒晓霁就知道,悲剧发生了,她的二姐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个死气白赖的前劳教犯。仅凭这夕阳,仅凭这阵雨,仅凭这雨中伞下四条腿弹奏的幸福陶醉的步子。

    舒晓霁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。

    果然是舒云展和郑霍山。舒云展进门,看见舒晓霁正冷冰冰地看着她,目光里甚至带着几分蔑视。舒云展说,老四,你怎么在这里?

    舒晓霁说,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?这是国营舒皖药行的分店,我不当资本家的小姐,还不能来买药吗?

    郑霍山当然知道舒晓霁气愤着什么,抱起膀子,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说,小妹,你需要什么,我可以派人给你配制,可以送回家,也可以送到电台。

    舒晓霁扭脸说,谁是你小妹?我什么都不需要,我只需要你离我二姐远一点。

    郑霍山嬉皮笑脸地说,已经不可能了。就算我答应了,你二姐也不会答应。我们已经恋爱了,正在商量结婚。用不了多久,我就是你的二姐夫了。

    舒晓霁勃然大怒,要不是想到了自己是个播音员,差点儿就喊出来了。舒晓霁竭力地保持镇静,看着舒云展说,我现在还喊你一声二姐,二姐你说,他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?

    舒云展说,老四,不要这样,你听我说……

    舒晓霁突然将手里的报纸往地上一摔说,够了!看看你那个样子!你不是我的二姐了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你也是鬼了。说完,气冲冲的就要走。

    这时,她却被郑霍山挡住了去路。郑霍山还是抱着膀子,还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舒晓霁,声音不高,语调平和。郑霍山说,舒晓霁同志,你是皖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,你的声音传遍了皖西的大街小巷山山水水,也传到了我郑霍山的耳朵里。你的声音是那样的甜美,你讲述的人生道理是那样的动人,你描述我们的未来生活是那样的美好。可是,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?我们都是新中国的青年,我们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。你有什么资格阻挠我和舒云展同志的正当恋爱?你有没有勇气让我到电台播音室参加你的《皖西夜话》节目,像你多次主持的节目那样,讨论一下我和舒云展的爱情,到底犯了哪条王法?

    舒晓霁说,你不配!

    郑霍山说,我追求的是你二姐而不是你。我配不配,你说了不算,我向你二姐求婚,她接受了,我们的恋爱就受宪法保护。她不接受,我用不着你阻挠,自动滚蛋。

    舒晓霁恶狠狠地看着舒云展说,你这个败类!你不再是我二姐了!

    舒云展也火了,厉声说,老四,你为什么要这样?

    舒晓霁说,我是为了捍卫我们舒家的荣誉,也是为了你这个败类的将来。

    舒云展说,那好,老四我告诉你,我和郑霍山谈恋爱,不会对我们舒家的名誉抹黑。如果你们认为是抹黑,那我可以离开舒家,也可以改名换姓,不沾舒家的光。至于说我的将来,那你就更可以放心了。我对我的将来十分乐观。

    舒晓霁说,恋爱?你们有什么爱可以恋的?这个人简直就是个无赖,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。我劝你悬崖勒马!

    舒云展说,我喜欢听他的花言巧语,我不会悬崖勒马的。你问我们有什么爱值得恋的,我很难跟你讲清楚。但是我现在可以让你看一个小小的事实。你看看这把伞,你看看我,你再看看郑霍山。一把伞下,他浑身湿透,我衣衫整洁。

    舒晓霁瞪着眼睛问,这能说明什么问题?这就是你们的爱情?

    舒云展说,对,这就是我们的爱情。

    03

    程先觉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,恶狠狠地说,你以为你是谁?你他妈的就是臭狗屎、马屁精、奸臣、混账王八蛋!你去献那个殷勤干什么?你去讨那个好干什么?你去攀那个高枝干什么?他会欣赏你吗?他会相信你吗?他会给你一根剩骨头吗?休想!

    程先觉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体无完肤,但还是抹不去心头的阴影。跟丁范生打交道,他付出得太多了,不光有随机应变的聪明才智,不光有见风使舵的技巧,还有自尊心。他的自尊心算什么?在丁范生那里,他就是一个跑堂的,一个店小二。店小二是没有自尊心的,随你呼来唤去。

    有很长一段时间,程先觉都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之中。白天上班的时候,他察言观色,发觉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了那件事情,都知道他拍丁范生的马屁拍到马腿上了,结果被马踢了一脚。别人看他的眼神,都有些暧昧,有些不怀好意,有些幸灾乐祸。于是乎,程先觉的日子就不好过了,神情恍惚,工作经常出错。有一次收发员来送文件,他把名字签到人家登记簿的封面上。还有一次总机班转来电话,他上来就说,你们造谣,全是诬蔑,我程先觉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情。搞得总机班的女战士一头雾水。女战士定定神说,程股长,肖副院长的电话。程先觉这才回过神来,刚喂了一声,就听肖卓然在电话那边说,程股长,你怎么啦,谁诬蔑你了,为什么要诬蔑你?程先觉惊出一头冷汗,支支吾吾地说,我以为又是总机班的女兵开玩笑……

    肖卓然说,开玩笑?总机班的女兵跟你有什么玩笑可以开的,难道你又给人家写情书?程先觉你小心点,你大小是个领导干部,要注意形象!

    程先觉哑巴吃黄连,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子,心里恨恨地想,他妈的人倒霉了,放屁都砸脚后跟,撒谎也不看看对象。

    肖卓然的电话是从驻军一三五师打过来的,一三五师一个连队出现了食物中毒现象,肖卓然让他通知内科,马上做好巡诊的准备。

    这件事情过后,程先觉越想越窝囊,肚子里好像有一股无名之火,不知道往哪里撒。有一天在饭堂里碰上了勤务保障连的副指导员秦冬梅,一下子就找到了发泄对象。程先觉说,秦副指导员,你是分管电话总机的吧,你们总机班怎么不遵守操作规程,保密工作是怎么搞的?

    秦冬梅说,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,程股长你可以批评,但是你得具体点啊,我们到底怎么没有遵守操作规程了,保密工作到底怎么啦?

    程先觉没好气地说,这边还没有接线,那边就听得清清楚楚。按照常识,总机班接线员应该先向客户通报电话是谁打来的,征询一下客户是否可以接过来。可你们倒好,我这边还没有表态,还在布置别的工作,那边就听得一清二楚。你们是故意捣乱吗?

    秦冬梅说,你这样说我明白了。程股长你误会了,我们总机班的操作规程是,下级找上级,一定要先通报打电话的是谁,要征询上级首长是不是可以接过来。如果是上级找下级,那就二话不说,直接接通。程股长你批评的问题,我们一定要查接线记录,是哪一天,几时几分,谁找程股长。查出违规现象,我们一定严肃处理。

    程先觉看着秦冬梅,愣了半晌,然后扶扶眼镜说,算了算了,我记不得是哪一天了。

    程先觉郁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,在这段日子里,他的感情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越来越觉得丁范生这个人不怎么的,说到底大老粗就是大老粗,喜怒无常,反复不定。有一次他跑到汪亦适家里跟汪亦适唠叨丁范生的规划,觉得可笑极了,滑天下之大稽。他之所以敢于在汪亦适面前说丁范生的坏话,是因为他知道汪亦适对这些东西麻木不仁,而且汪亦适寡言少语,不会出卖他。

    汪亦适对程先觉一直是不冷不热的态度,对于丁范生的所谓远景规划也没有太大的兴趣,只是顺口说了一句,如果他是真心想做事,我看他的想法倒也没有什么不妥。但是这样的人是靠不住的,也许这并不是想法,而只是说法。

    程先觉说,想法和说法有何不同?

    汪亦适说,如果是想法,就有可能去做;如果只是说法,就只能是说法,只说不做。

    程先觉说,我看丁范生他是找不到事情做,但是又不甘心,所以鼓捣出这么个远景规划,前不着店后不靠村。他的意思是向大家表明,别以为我是大老粗没有事情做,我要做的事情大着呢,可是你们不让我做,我有什么办法。

    汪亦适说,他好像没有你想象的这么高深吧?他没有读过几天书,哪有你那么多韬略啊!

    程先觉说,你说对了,正是因为他没有文化,所以他才可能投机革命。我现在想明白了,干革命没有文化是不行的,没有文化就没有信仰,没有信仰就没有目标。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和远大理想,所以他忽冷忽热,忽左忽右,让人摸不着头脑。你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欢什么,到底反对什么。他赞成什么和反对什么,都不是自己的感情,而是凭着需要,凭着外部环境的需要。

    汪亦适不动声色地看着程先觉说,程股长,你不去好好地工作,你老琢磨丁范生赞成什么喜欢什么,你想干什么?

    程先觉愣了一下,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。能说的说了,不能说的也说了;该说的说了,不该说的也说了。虽然汪亦适清高,不屑于家长里短,但是倘若……更何况隔墙有耳呢!程先觉警觉起来了,探头探脑地说,亦适,我今天说的话,就是一点个人的看法,你可千万不要……

    汪亦适说,你没有必要把你的内心世界告诉别人,你的心理很不健康。

    程先觉面红耳赤地说,亦适你误会了,我是说,咱们同学之间的议论,千万不能告诉大姐,她嘴快,无遮无拦的……

    程先觉还没有说完,就不敢往下说了。汪亦适凛然地说,程先觉我警告你,我们家不欢迎你来串门,以后少来!

    说完拂袖而去,进到里屋把门关上了。

    04

    舒云展和郑霍山谈恋爱的事情经舒晓霁披露之后,在舒家引起轩然大波。舒太太开始还不相信是真的,火烧眉毛一样把舒云展召回家里,一问,舒云展旗帜鲜明地表态,是真的,正要跟二老商议,准备在当年的秋天结婚。

    舒太太闻听此言,差点儿没有晕过去。一个劲儿埋怨舒南城,都是老头子糊涂,说什么爱护人才,给人一条生路,七弄八弄,把郑霍山弄到舒皖药行,哪里想到是引狼入室呢?

    舒南城的心情有点复杂。对于郑霍山,他并不排斥,他甚至还很器重,一直认为此人是堪造之才。这种看法最初是受宋雨曾的影响,后来就是自己的判断了。但是,惜才和同情是一回事,给自己当女婿则另当别论。毕竟,郑霍山是蹲过大牢的人,皖西的老百姓对蹲过监狱的人有个十分刺耳的尊称,叫劳教犯。舒家已经是皖西德高望重的红色资本家了,世代经商行医,不说流芳千古,也是众人拥戴。如今要招个劳教犯当女婿,实在让人难以接受。

    舒太太说,把卓然和云舒叫回来,他们都是当干部的,有知识,听听他们的意见。

    舒南城沉吟一下说,可以,要商量,还应该把亦适和老大叫回来。

    舒太太说,叫他们干什么?亦适一个书呆子,这种事情拿不出主意。老大疯疯癫癫的,满嘴放炮,更拿不出好主意。

    舒南城不高兴了,脸一沉说,什么话!老大怎么疯疯癫癫的啦?老大吃了多少苦、受了多少委屈,你知道吗?老大是刀子嘴豆腐心,心里比你这个老太婆明白得多!

    舒南城有了这个态度,就把肖卓然等人悉数召回,很正式地开了一个家庭会,到会的有老两口、肖卓然夫妇、汪亦适夫妇,还有舒晓霁,一共七个人。舒云展作为当事人,没有接到开会的通知。舒南城说,事情就是这个事情,你们也考虑一下,既要照顾到我们家的声誉,这件事情的后果对你们的影响,也不能完全忽视老二和郑霍山的感情。昨夜我整夜没有睡着,前八百年后五百年胡思乱想。这件事情真是让我为难了。好在你们都成家立业了,我们老了,以后相处,还是你们姊妹兄弟,他们是个什么结果,关系最深的也是你们姊妹兄弟,所以,我决定听听你们的意见。

    舒太太说,卓然你是大干部,你先说说看。

    肖卓然在回城的路上就知道这件事情了,也和舒云舒商量了对策。舒云舒的态度很明确,郑霍山这样的人绝不能进入舒家。肖卓然和舒云舒基本上是同样的看法。肖卓然说,郑霍山作为一个被改造好的或者是可以改造好的人,发挥他的能力,为人民工作,我一百个赞成。但是,以他这样的身份,好像有点……不太合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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